谁能知道,一座桥因为修葺而暂时拆离和修完后的重新回归,竟会牵动这个城市那么多人的心。外白渡桥,当它被拆下送修的那天,从四面八方赶来为它送行的人群络绎不绝,不少人甚至动情得流下了泪水。同样,桥梁安装合拢那天,那个春寒料峭的雨天,那个潮汐比预计还要姗姗来迟的日子,人们——更多的是老人——早早地就站立在风雨中等待着合拢的那一刻。没有人号召,没有人动员,人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汇聚过来,他们的身影在江边的长堤上成为又一道风景线。 在这个城市里,这座建造于1907年的桥,渐渐成为集体记忆几乎仅存的载体,它所具有的标志性历经风雨沧桑至今依然扎根在城市居住者心目中的地位以及感召力,恐怕将要变得绝无仅有了。建成于上世纪30年代,有“远东第一高楼”之称的国际饭店,如今已经淹没在更多高楼的汪洋大海之中,看国际饭店已经不再是上海人引以为豪的一项重要节目。开业于1917年,过去人人喜欢“白相”的大世界,也因为当下文化娱乐活动的多样性及其自身的局限性,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比这些更早的,曾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上海总商会旧址,也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门楼,几乎无人问津。其他的,则在人力催化和时间迁移这些法则中,倒塌了,拆除了,焚毁了,被忘却了……至于近年建造的庞大且不失时尚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则因其历史的短暂以及自身的封闭性,大多数本地居民选择了拒绝跨入的姿态,因此更难以承载这个城市的集体记忆。而外白渡桥,也许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吧——却在城市的多维印象中格外地清晰起来。 即使与外白渡桥毗邻的老建筑,也不能像外白渡桥一样,将更多的历史性与现代性连接在一起,成为跨越历史与时代的一种象征——虽然在某些时态或场景里,它们已融合为一体。外白渡桥的两岸四极,是上海大厦,是俄国领事馆,是黄浦公园,是即将建成的外滩源,它们都具有深厚的历史积淀和丰富的文化向度。以即将建成的外滩源为例,它曾经是英国领事馆,后来又是上海外经贸委的所在,它的建筑包括那些石块、那些楼梯、那些玻璃、甚至屋外的草坪以至每一棵草,都记录下时间的蜿蜒变迁。但正是它们的积淀和向度,将它们自身的形态过于封闭在功用里了,它们不具有外白渡桥那样的开放性、广阔性和融合性,它们属于关起门来做世面的地方,其森严的走道和阶梯与外面纷繁的世界格格不入。因此,它们仅仅是可以忘却可以替代可以逾越的他在之物,仅仅是外白渡桥旁的一道风景,一个陪衬,一类附属,一种延伸。在建筑中,桥梁与宫殿、教堂、博物馆、办公楼、超级市场等相比,其开放性是不言而喻的。这就说明,为什么是外白渡桥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能够历经一百多年沧桑变幻,仍然顽强地展示其潜入人心的城市集体记忆并演绎为一种标志。 是的,开放性,首先应该是开放性,使外白渡桥恰如其分地在这个城市的记忆中凸显出来。外白渡桥的两端,南面是外滩,沿江建筑有“万国建筑博物馆”之称,北面是虹口,过去没多远就是所谓的“下只角”。但是站在桥上,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既有大腹便便的达官贵人气宇轩昂地走过,也有其貌不扬如引车卖浆者心安理得地走过,既有三三两两的夫人小姐风致绰约地走过,也有成群结队的乡下进城的观光者东张西望地走过。当然,也包括你,只要你愿意在这桥上走过。一些平时看来表示差异性的东西,因它们的共存而被消弭了。因此,能够假设在历史的某一个时刻,住在三角地的写字员,乘有轨电车匆匆经过外白渡桥赶到《字林西报》报社上班;富家太太带着佣人坐着黄包车穿过公共租界从外白渡桥过河,到下海庙去求签烧香;或者哪个买办一时兴起,跑到百老汇大厦后面的弄堂口去吃一碗柴爿馄饨;为生计所迫的姑娘从杨树浦赶过来,到黄浦公园门口去卖栀子花白兰花。这些事巧遇在一起,就会产生口口相传的传说,演绎为小说、戏剧、电影中的一个场景,给一座原本毫无任何意义的桥,带来充满无限诗意的遐想。而恰恰外白渡桥所具有的开放性,本身就已经蕴含着一切可能,让人们怀揣种种期待。 很多时候,审视桥梁本身及它的历史,便能够同时看见你自己的影子。这座普通的下承式钢架结构桥,其审美功能借助其悠久的历史分外地凸显出来。它既注重实用功能,也摇曳着艺术风度。看它的造型,虽然难说仪态万方,却也显得气度非凡。钢结构框架的使用,使它具有了稳重的基调与坚硬的风骨,而纵横交错的钢铁线条又随着桥体架构与坡度走向的变化在节奏上让人有一种韵律美。因此你可以感觉它古朴而不失灵秀,苍劲而不失雅致,加上那支撑在桥顶纵横框架之间的连接线,又从曾经的线形复原为弧形,于平实中添了积分柔美。加之历史的血雨腥风,时间的沧桑变幻,更使它具有了独特的文化承载的象征。一百年来,人们渐渐将它纳入心中,这苏州河上、黄浦江畔的倩影,无论寒暑、晨昏、晴雨、潮起潮落,它点缀着这个城市,美化着城市的生活,涵影着桥上走过的人群,蔓延着人们对它的期望,并把这种期望向着未来不断延续。尤其是,当个体在社会的汪洋大海被漠视、被省略、被遗忘、被异化时,需要被认同的渴望油然而生,而外白渡桥不失去时机地支撑起了人们的愿望,展示了曾经存在的生活印记。人们在桥的价值认知中,反观到了自身生存痕迹的意义——尽管在旁人看来,那简直是微不足道的。这样一座桥,对于这个城市的意义,已经自然而然又恰如其分地呈现出来。 近年,在上海,随着城市改造,很多属于以往的风貌正在淡出人们的视野,能够有幸留存并叫人产生回眸一顾情结的确实所剩不多了。十六铺、太平桥、静安寺、曹家渡、大自鸣钟,原有的地貌已被大量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建筑所替代,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中,旧貌换了新颜。而人们也渐渐从开始的乐此不疲,变得若有所失甚至警觉起来——那些熟悉的人生印记,那些记忆中的城市符号,那些能够象征他们成长经历的标志,逐渐变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他们可能无奈地发现在这些变化之中,他们正在成为一种浮游的群族,他们的曾经存在将失去历史印证,他们担心有朝一日既不能随意地跨入新的时代,又将无处回顾自己烙下的影子。因此,当天后宫搬迁的时候,人们还处于木然不觉的状态。当音乐厅调转位置的时候,人们更多的是抱着一种好奇前去观望。但是当2008年4月6日,外白渡桥要暂时别离一段时间,去进行检修的时候,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与它依依惜别。2009年2月25日和26日,当桥梁复位拼装时,又有无数的人赶来,一睹它曾经的风采。是什么,召唤这么多的人,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汇聚到这里?2009年4月8日,外白渡桥修缮一新后重新开放,有记者采访,除了那位书写桥名的老人,更多的人的回答几乎如出一辙,就是他们曾在这桥上走过。多么简单而微不足道的理由啊,它的背后并未蕴涵什么神秘的启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希望生活记得他们,他们企望见证桥的过去来印他们自己,无论地位高贵或者卑微,无论拥有的是辉煌或是淡泊,桥,已然成为一个载体,记录了他们人生的足迹。那天,人们惊喜地察看着焕然一新的桥面和桥架,抚摸着钢梁与栏杆,默默地与之对话。人们在此时此刻,就如面对熟悉又久违的朋友,彼此相认。 在有些回忆外白渡桥的文章中,不时能读到讲述一些电影——这里指的是故事片——以其为背景的故事。其实这种电影,完全与历史的真实脱节,其表象经过渲染或许会让观赏者悸动,其实质则带着导演和摄影者个人的情素与见解,很多时候一个稍有点上海经历的人,一眼便能洞悉它的虚伪或做作,至今没有一部电影——还是指故事片——能够本份地再现外白渡桥的过去。作为背景的外白渡桥不可能保留或复述它的每一个故事,桥下的河流已经不是从前的河流,它所能给予后人的仅仅是想象,所谓真实只留在消逝的时光中。因此,如果想要重温外白渡桥的历史,在历史的斑驳中对过去做温情的回望,最好在一个午后,滤去尘世的干扰,打开有桥的像册——宁静的画面一定会让你进入更真实的历史境遇。须知,照片虽是惊鸿一瞥,没有喧嚣的背景音乐与口号,但它牢牢锁定了历史的瞬间。而电影往往含有谎言的倾向,虽然很多时候它是善意的,但同时它是主观的,而且是当下的。而外白渡桥却是时间的印记,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历史事件。 站在桥上,极目天地,你是否也有“半帆寒影带吴歌”的意境;眺望两岸,春光明媚,是否也有“岸花前后闻幽鸟”的画面;入夜时分,月色洒满水面,你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月波潋滟金为色”;晨昏之际,随意漫步桥头,千万别忘了吟一句“我来涉倚暮烟中”。在这样的桥上,你的心胸会像晴空一样开朗,你的思绪会像白云一样纯净,你会将人世间的一切美好紧紧拥抱——就如同莫奈用色彩描绘滑铁卢桥,阿波利奈尔用诗句抒写米拉波桥。因为这样一座桥,心中的爱也会因此更加深沉而含蓄、执著而委婉,就像上海一位诗人在一首叫《外白渡桥》的诗中所说: “这情感我必须深藏,必须深藏 / 只有岁月才能征实 / 但我不愿这样的一天降临在 /夜深人寂的外白渡桥” ——因为,这毕竟是外白渡桥。
(裘新民撰文/摄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