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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当我们有了第一本《毛主席语录》后,按照学校的规定,每天上学都必须随身携带。进入教室座位后,首先得把《毛主席语录》放在课桌上,坐左边的人放在桌子的左上角;坐右边的放在右上角。 《毛主席语录》成为我们在学校里经常要学的内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填补了我们教科书的空缺。时间一长,我们不但能背诵出许多段语录,而且连哪些语录在哪些页上都能记得。比如老师说:请把《语录》翻到第11页。我们不用翻书,马上就知道要学哪一段语录并把它背诵出来: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十月份,佩戴毛主席像章开始盛行。我们这里最早出现的毛主席像章是商店里出售的两款,一种是铝合金质地,圆形,面积比壹分硬币还小,上面有浮雕式毛主席侧面头像,大概是卖五分钱一枚;一种是红色塑料边框与透明有机玻璃芯子相嵌,中间夹着纸质的毛主席像,圆形,面积与贰分硬币差不多,大概卖两分钱,都是上海徽章厂出品的。这种由店里出售的毛主席像章很快就不稀奇了,许多种由其它各个单位订做的,非商品流通的徽章,开始陆续问世,吸引了人们的追求,也使佩戴徽章的风气日盛。 我比较领先地戴了一枚毛主席像章。第二天在上学的路上,走到凤城路、本溪路口的时候,突然冲上来一个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小孩,当胸用手一抓,就把我别着的像章给抢走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往左边的凤城一村里逃得无影无踪,只得自认倒霉。 过了几天,与我经常在一起玩的邻居宋同学,挑动我与他一起也去干抢徽章的勾当。我答应了,于是两人经过商量,把抢劫的地点选在控江路、宁国北路西南角的楼房居民区里。 某晚,吃了晚饭后,等到七点多钟,我与宋就趁黑出动,来到预定地点,埋伏在昏黄的路灯照不到的楼房阴暗角落里,伺机作案。一般路人瞧见我俩,还以为我们是小朋友在玩“白相猫猫”(捉迷藏)的游戏,不会想到我们是两个小歹徒。 我们所要抢劫的对象须符合两个条件,一是年龄与我们相仿或小些;二是当然要戴徽章的。除了对象外,抢劫的时机也很重要,如行人较多,人来人往的,肯定难以下手。熬了多时,终于等到一个佩戴徽章,独自行走,且与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宋早已等得不耐烦,马上就迅猛地就冲了上去,抢她的徽章。那个小姑娘惊慌地闪了一下身子,使宋没有抓住目标,只是把小姑娘给撞了一下。只听她尖叫一声就跑掉了,我被那女的的一声尖叫吓了一跳,与宋一起也迅速逃离了现场。我们这次作案没有得手,属于犯罪末遂,后来我们不再干这种事。 当时徽章的概念包含有两个类别,一类是毛主席像章;一类是没有毛主席像的纪念章。比如“上海一大会址”、“南湖”、“韶山”、“井岗山”、“遵义”、“雨花台”等;又比如后来出品的“一月革命胜利万岁”,“安亭风暴半周年”等,都属于纪念章范畴。因此,“徽章”的概念比“毛主席像章”的概念大,两者不能混淆。 当盛行佩戴毛主席像章时,在上海最早受人追捧的毛主席像章,是一种与五分硬币差不多大小的像章。金黄色的浮雕侧面头像,周围是红色的光芒,铝合金材质,做工也很好。这款像章的特别之处在于,中间微微凸出,使头像更具立体感。谁佩戴了这枚毛主席像章都会挺着胸脯,觉得格外的神气,我当时非常想得到它。 这时候的国人把相当一部分的聪明才智和人力、物力都用在了制作徽章上,使得徽章的品种和数量迅速猛增,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又随着全国大串连的人员流动,把各个地方产的徽章错综复杂地传布开来。 这时,我父亲对徽章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投入了很多的精力和财力来搜集各种各样的徽章,乐此不疲。他路道较粗,许多本地新出炉的徽章,他总能在第一时间弄到手。 在我父亲弄回来的徽章里,某些品种有相同的数枚,这些重复的徽章就被他用来进行交际、交换或馈赠亲朋好友。 新的徽章都是装在一个个白色的小纸袋里,某个晚上,我父亲又在灯下整理新弄来的徽章。有一枚徽章被碰落到了地上,我趁他没察觉,就偷偷地捡起来,据为己有。 这枚徽章做工很精致,图案的上方是中国和阿尔巴尼亚两国国旗;中间是双方的握手;下方是一行字“中阿友谊万岁”。徽章的背面刻有“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赠”的字样。我有了这枚徽章后,非常高兴,把它别在棉袄上,外面有罩衫掩盖着,我以为不会被发现。谁知没过几天,早上一觉醒来,穿衣服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别在棉祆上的那枚徽章已不见了。我想肯定是在我睡觉的时候,被父亲发现了我私藏徽章的秘密,就把它收回去了。这也算是一场暗战吧。 因佩戴徽章的热潮而引起的制造徽章的热潮,使得徽章的品种层出不穷。仅从徽章的形状上来说就有圆形、方形、横的长方形、竖的长方形、五角形、棱形及多边形等。至于徽章的图案设计,则根据形势的需要不断创新。 比如有反映革命历程的毛主席像章系列(即像章的图案,上方是毛主席头像;下方配一个遵义或延安等的标志图)。这类像章系列还分为“三历程”和“五历程”等等。 又比如有表现以“大海航行靠舵手”为主题的毛主席像章,因为同一主题有许多种设计图案,从而形成了一个类别。这类像章在交换场合里被简称为“大海”。 再比如一九六七年八月,解放军里的李文忠等三人为救红卫兵而牺牲。李文忠的一段话也因此被宣传开来: 毛主席热爱我热爱,毛主席支持我支持,毛主席指示我照办,毛主席挥手我前进。 于是又有一批以“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为主题的毛主席像章产生,并形成一个新的类别。这类像章在交换场合里被简称为“大招手”。 与此同时,也有许多“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宣传画创作出来。后来全国各地的一些广场和大学校园里的毛主席塑像,基本上都是依据“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理念来设计造型的。 在品种繁多的徽章里,一段时间会有若干种徽章成为热门。至于热门的徽章是怎样形成的很难说清楚,领导人的示范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 林副主席佩戴的像章是解放军总政治部制作的,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面的主体是五角形,中间有毛主席头像;下面的附件是横的长条状,写有“为人民服务”字样。解放军军人大多仿效副统帅的喜好,也戴这种像章。 周总理佩戴的就是那枚著名的“为人民服务”像章。以“为人民服务”为主题设计的像章很多,也形成了一个像章的类别。由于制作单位良莠不齐,有精心制作的,也有粗制滥造的,周总理戴的这枚应该是属于制作精良的。 虽然市面上有大量的徽章在流传,但它的绝大部分不是以专门生产徽章的单位名义制作的,因此也不是由市场销售的,而是由徽章名义上的制作单位(即徽章的订做方)通过单位和个人进行买卖或赠送。只有极少数的徽章是放在商店的柜台里销售,销售的成绩可能是两极分化,不受欢迎的徽章无人问津;受欢迎的则供不应求。(数年以后盛行的年历片,与当年徽章的流通方式极为相似,如出一辙。) 面对越来越多大量出现的徽章,佩戴它反而成了次要的,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对徽章的收集、收藏上。因此,民间的徽章交换场所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在杨浦区里,靠近我们家的一个徽章交换场所,在控江路、双阳路处的杨浦公园大门口前的空地上。这里经常聚集着很多人,有大人,有小孩,也有来沪大串连的外地人。三五个人围成一堆,商谈着交换徽章的事。我到这里去看过几次,来交换徽章的人,或把徽章别在胸前,或别在围巾上,或别在布包里,或装在纸盒里等等。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年轻人,穿一件蓝色的棉大衣,双手笼在袖管里,似乎并不起眼。但当他把大衣的左边衣襟朝外一翻,乖乖,他的大衣里面从上到下,琳琅满目地别着二三十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徽章,金光闪闪,足以令人惊叹。 我们在口语上把交换徽章说成是“调徽章”。后来我听人说在北站(火车站)有个更大的“调徽章”的地方,我就很想到那里去走一遭。终于在一九六七年一月中旬的一天,我与另外两个同学一起,离家前往北站。我们先沿控江路走了几站路,然后乘61路公交车,乘足五分钱车票的路程,到了海宁路终点站。经过数次问路,拐了几个弯,我们很快就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 我们远远就看见前面一个路口(即天目东路、宝山路口)的西北角上聚集着很多人,从人行道漫延到马路边的上街沿,比我们那里的规模大多了。人行道内侧的围墙上,是一排贴大字报和大标语的宣传栏。我们走到这里,马上就融入了“调徽章”的人群中。人们都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议论着调徽章的事,或者是来看热闹的。有的展示自己的徽章,物色交换的对象;有的看来看去,寻找交换的目标。 来参加“调徽章”的人一般都对行情有个大致的了解,我去的时候有一种叫“宫灯”的徽章正在热头上。所谓“宫灯”的徽章,尺寸不大,仅15x15毫米,棱形,图案也很简单:一个红灯笼,灯笼上有“毛主席万岁”字样。因为灯笼的吊杆和垂穗及周边的色彩有好几种搭配,所以这种徽章有三四个版本,但都是浙江产的。 我把好不容易收罗来的四五枚徽章(具体的来路已忘记了)别在一块绢头(手帕)上,到了北站“调徽章”的地方后,就拉开绢头,把徽章展示给别人看,以寻求交换的机会。 经过与多人洽谈末果后,我终于与一个身穿黑棉祆、头戴绿军帽的外地人做成了一笔交易:我用一枚“宫灯”徽章交换他的一枚“原子弹爆炸”徽章(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底,我国又进行了一次核试验。这枚徽章就是在此背景下制造出来的,徽章呈横的长方形,尺寸为18x30毫米,正面图案上有毛主席头像和核爆炸图形。背面有“毛泽东思想的新胜利!”字样。这类徽章也有好几种图案设计,“调徽章”时都把它称作“原子弹爆炸”)。 回来后,有人说我这次“调徽章”调得合算;有人说不合算。我想,不管怎样,我总归是参与了历史。 后来,我父亲叫我大伯做了两个玻璃镜框,把收集到的徽章一个挨一个排满在里面,看上去很美。尺寸稍大(直径在五六厘米以上)的毛主席像章则放在一个定制的硬纸盒里(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五机械部敬制)。盒子里上下有五个隔层,每个隔层都垫着海绵,像章就躺在海绵上。硬纸盒的外表红彤彤的,掀开盒盖,盖子的内页上印有林副主席的手书题词:“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九一三”以后,我父亲又在此处林彪的名字上划了好几个“大叉”。 岁月流逝,我父亲当时收集到的徽章也时有散失。最后尘埃落定,尚留下了一百三十多枚,保存到如今。 从一九六六年十月兴起的佩戴毛主席像章的热潮,到一九六九年“九大”以后就开始逐渐消退。进入一九七0年后,社会上佩戴毛主席像章的现象已基本消失,唯有在拍照片的时候还会戴一下。到七一年以后,已完全没人佩戴毛主席像章。现在的有些电视剧里,七二年、七三年,甚至七五年、七六年的人物还个个都戴着毛主席像章,这明显是把道具弄错了。 十二月里,我父亲在北京的一个同事到上海来出差,临走的那天晚上在我家留宿过夜。因为要赶火车,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钟他们就起床了。我被他们的声响弄醒了,在朦胧中听他们说着话。 我父亲把收集到的徽章取出来,让他的这位同事挑选几枚,留作纪念。他俩边看徽章边议论着,其中我父亲介绍一枚徽章(杭州产的)说,这枚徽章的设计颇为巧妙,图案的上方是毛主席侧面头像;下方是由白色的“41”两个数字组成的轮船船体,寓意四十一名印尼华侨,冲破阻力,乘船回到祖国这一事件(事件的背景是一九六五年,在印尼“九三0事件”中,苏哈托、纳苏蒂安翻盘得手后,一方面大肆镇压共产党;一方面掀起迫害华侨的浪潮)。徽章的背面刻有“海外传来毛泽东思想胜利的凯歌”字样。 父亲的这位北京同事回去以后两个月不到就自杀身亡了。据说是有人揭发他有生活问题,而单位的领导又处理不当,最终导致悲剧的发生。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形势包裹下,全国多如牛毛的各个单位里上演的都是与革命无关的、个人恩怨的恶斗。而生活作风问题,无疑是双方攻防的重要策略和最具杀伤力的利器。 这位逝去的同事曾留过一张他儿子的照片给我父亲,这张照片后来一直夹在我家的一本老的照相薄里。照片上的英俊男孩当年只有八岁,他微笑着的面容,使我们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时都有一份痛惜。 我家里的这本老的照相薄,尺幅如现在的A4纸大小,横翻页,面子上包裹着白底黑色花纹的织绵缎。黑色硬卡纸的内页上,照片都对角插在烫金的三角形纸贴里。照片都是黑白的,底片则放在另外一个盒子里,有两张底片还是玻璃做的。 照相薄里的照片大部分都是我父亲的,其中有一张是他与五个同事在办公室里拍摄的:前排三个人坐着;后排三个人站着。大约在一九六七年年初的时候,我就发现这张照片有了异样,我父亲已把照片上后排最右边的那个人的脸用钢笔涂得一团漆黑。因为政治的原因而把合影照片上的某个人物的脸涂抹掉,是当时人们最常用的处理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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