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羡慕那些文人聚会和游行，什么竹林啸傲、兰亭修禊，什么香山九老、洛阳耆英，就是吵架，也弄个鹅湖之会、盘峰论战什么的，叫人向往不已。著名的韩熙载夜宴图、西园雅集图等，记的就是此类事。此类去处，看人家作文吟诗，即使是只呆鹅，也会长学问。

也是巧，一位写诗的朋友兴之所致，想找个地方去走走，怎么就想到了嘉兴，约了几个人一起去，也就跟去了。那几位正是吟风弄月的高手，也不枉费些时日，沾些雅气。说是跟，真不是谦虚，由于性格的原因吧，一向黏滞得可以，即使是出游，既无司马迁游学的志气，也无聂侠客游侠的豪气，更无范大夫游商的贵气，只是吞在相知之列，游游码头，看看风景，过过“文人聚会”的隐

到了嘉兴，众人都道不出什么可去处，只因听过南湖的大名，就径直奔南湖而去。正是暮春时节，阳光铺在湖面上，湖水在阳光下晃动着，宽舒舒明亮亮的。湖堤上，满是葱绿，再望远些，也还是葱绿，悦目得很。燕雀不失时机地从身边掠过，呢喃地叫唤几声，又远去了，调皮极了。这场景，不由得想起一段话：“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想到这里，觉得有点杀风景，因为接下去是“童子六七人……”。啊啊，虽没有童子跟随，孔老夫子对人生止境的描绘，还是叫人好一番陶醉。

一路游览，一路“喀嚓”拍照，生怕漏掉什么好景致。如今都用数码相机，数码相机的好处，可以尽情地拍，不留情地删，不似以前用胶卷，老怕烧钱。烟雨楼、伍相祠、壕股塔、揽秀园，就这么走着，无论旧迹新景，哪个不是留人处。

这是什么花？有人问。蝴蝶花！有人答。

于是又有了与花木的相识，矢车、蔷薇、绣球、杜鹃、石榴、紫云英、月月红、夹竹桃、白玉兰、香樟、云松、合欢……。

那是什么？一簇簇小花，黄黄的、细细的，挂在矮矮的枝桠上。是桂花呀！桂花不是秋天才开吗？这是四季桂！说起来，王摩诘的诗中就有“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一句， 桂花落在春天的山中，说的应该就是四季桂。

这么闲走，不知不觉间，已是 “柳外斜阳、水边归鸟”的气象，园子也要关门了。似是游兴未尽，有人提议明日再来，众人一致地附和。是啊，秀色如此的湖光，刚刚才见识了小半，怎么放得下呢。清朝的舒位，路过嘉兴，乘兴写了“雨落风开事偶然，青春初度有情天。无因细算花年纪，今日分明又一年。”古人有情，今人焉能不如。

入夜，找了家小店，大家饮酒、聊天、看游览图、盘算第二天的行程。此时方才知道，这杭嘉湖平原上的小城，不仅有“鱼米之乡”、“衣被天下”的富足，而且还有吴越之地“泰伯辞让之遗风”与“夏禹勤俭之余习”的赞誉，心下不禁连连称奇。当今世道风气，讲竞争，抢第一，铺张浪费，极尽奢华，成功学思想大行其道，奢侈品广告铺天盖地，竟还有这么个地方，崇尚低调与节俭，于甘于小国寡民平庸生存的在下，不由心向往之。

次日一早，去寻早餐。时间尚早，众人只顾一路溜达，似乎溜达第一位，用餐倒在其次。这一溜达，渐渐走远了，忽见高墙漆门，竟然是沈曾植旧宅。离得不远，还有汪胡桢的旧宅，朱生豪的旧宅，沈钧儒的旧宅。若将这些宅子看完，再吃早餐也不迟，可惜沈宅是兽环把门，进不去也看不着，其他也当如此，不去也罢。

早餐后，再去南湖，慢悠悠地走着，竟在湖边见着一片盛开的菜花。众人一开心，连忙涌入花丛，一个劲地拍起照来。蓦然间，发现更多步入花丛的，是一对对来拍婚纱的准新人，那一张张笑脸在艳阳下，比花开还灿烂。

那一日，就在湖边盘桓，似乎为着把这湖光水色拷贝进记忆里。望着湖中，偶尔会想，除了那几条渡船，这湖上如何就不见游船？按说，过去有的呀。

【高桥御碑记】

起先，对高桥不摸头，只知道它是浦东的一个地方，有个闻人杜月笙是高桥人。据说有一次，这个杜月笙做寿，当时政府的一把手还送了匾额。全国有名的戏子，也都赶去助兴，那戏唱得，三天三夜，那阵势，那场面，有几人可及。

后来，上世纪的80年代，听说那边开了海水浴场，就与人约了在那边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十几个人，躺在沙滩上，望着星空，作青春怀想，叽里呱啦地累了，再到海水里放松一下。那一次，算是到过高桥了。

很长时间里，对高桥的了解，一直就这么许多。及至后来，因一桩事情，对高桥的了解渐渐多了起来。这事情，说来也挺费口舌的——先是几翻转折，家从浦西搬到了浦东，后是孩子考高中，进的就是高桥中学。总以为离高桥太远，又给孩子到其他中学借读。这下倒好，凡高桥中学缴费、填表之类的事，孩子正是上课时间不方便去，只能由足下行走。走的次数多了，对高桥也略知晓了一二。

第一次进高桥中学，就有新奇发现。校园里竟有座御碑亭，亭里竖着一快石碑，永乐年间敕的文，用玻璃罩罩着，浩荡着皇恩。再读碑上的字，知道从前高桥竟然还是宝山县衙的所在，而且是县因山名，所谓的宝山就是用土堆起来的山，在高桥的什么地方，后来被水淹了，沉落海中。这个碑，记的似乎就是这事。这个原来在高桥的宝山，与现在宝山的地界，相差何其远啊，如吾辈，读书的年纪，正好遇上文化革命，没有一点历史地理知识，横竖也想不到有这等变迁。

有时候，到学校办完事，也不着急赶回去，就在高桥镇上兜兜马路，看看洋眼，如此，对高桥的认识便逐渐丰富了些，东街、西街、北街，都走了走，没去过南街，至于有没有南街，也不清楚。东街上有座仰贤堂，临水而筑的房子，造得很不一般。一旁是典当桥，桥堍有家小店，样子是破旧了点，店招却有些个年代，叫什么洋布店。西街上有好些个去处，其中一处是“高桥人家陈列馆”，原先是凌祥春的宅子，如今作一般殷实人家的布置，可以一睹，一处是街背后，临河的一边，是“高桥书画协会”，里面展出些书画，这从前是钱惠安家，钱氏后来在豫园鬻画为生，是海派画坛的先驱。北街呢，有些旧房子，有民居也有店铺，像是有年代了，有点老味道。

私下以为，趁这些老房子还在，还没有被改名叫佛罗伦萨泰吾士，还有点中国气派、江南神韵、浦东风情，去寻觅一番，将即将消逝的旧时风物，作些一己的回望。高桥石家街上，有幢老建筑，里面就是搞古镇文化开发的，为一些陈迹的保留做些事，也曾有事去讨教过。高桥有点名气的，还有烧饼，还有绒绣，还有一家叫“德兴馆”的饭馆，离它不远，就是原先的杜月笙公馆。德兴馆在上海，有好几家店，十六铺、小南门、东新桥、老闸桥，都有，后来十六铺码头拆了，旁边的馆子也一起拆了。

在下有一位同乡前辈，很有些文才，尤其擅长楹联，曾为高桥的万寿桥作联：“接北通南一桥连血脉，开来继往千载续人文。”寥寥十八个字，涵盖如此多信息，非高手真难以为之。还为界河旁的一家饭店作了几副联，其中一副是集唐人诗句：“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走进饭店，读到这样的句子，相信一定会莞尔一笑。

有一次，在仰贤堂里，见到一位老先生，说是有八九十岁了，独自一人在那。见有人来，便喋喋不休，似乎要把高桥的古今，一股脑儿吐出来。问起那块御碑，哇，不得了，它的前世今生，他了如指掌。先在金岭什么地方，又被扔到打谷场，后来拿竹爿稻草搭了个亭子供着，日长时久，竹子倒了，稻草没了，再后来，才搬到高桥中学。

那块御碑，不止一次读过。有时候去学校，与老师约好时间，到得不是时候，老师在上课，就先去亭子里坐坐。读碑上的字，不求甚解，读读而已。

孩子毕业这年，听说高桥中学高考本科录取率百分之九十七，不由人不浮想联翩。

（裘新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