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刘衍文

这本由钱汉东君主编的《中国中学生古诗文导读大全》的问世，我相信一定会对当今中学的古典文学教学以及古典文学自学者的入门，带来莫大的方便；足以启迪心灵，开拓眼界。所谓“大全”之义，乃是指囊括全国有代表性的新教材中所有古诗文作品而言。除收入原文和注释外，新加白话译文、参考理解、对作品精要的分析导读，以及有助于学习文言文知识的练习及参考答案。

钱君曾从学于我，为学勤奋，教学认真，在语文教学方面颇有影响。今虽改弦易辙，从事于新闻事业，而对长期积累的教学经验仍不忍弃之不顾。佛氏有云：“空山不三宿，三宿必留情。”这部《大全》的问世，想来必有此缘法在内。

此书的编成，引起了我的不少感想。因为我也曾长期从事过中学的语文教学，接触过各种各样的教材，因而也思考过有关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后来虽离开中学教学岗位，但与中学教学仍有不解之缘。在担任中学教师期间，1948年，曾编写过《中学国文教学法》讲义。1954年12月，作为语文组的代表参加了中央教育部教育工作者汇报会议。调入高等学校后，1955年，参加过中学语文教育参考书的编写。1956年，审订过上海巿编写的全部中学语文教学参考用书。1986年到1987年，曾受国家教委委托，主编了供高中语文教师《专业合格证书》考核用的《中国古代文学》，书中订正了若干通行文选、特别是原有教科书入选作品注释中的陈陈相因而又以讹传讹之处 ，曾引起不少读者的注目。这虽与编写中学语文教材情况不同，但却仍与中学的语文教学有着密切的关系。

提起中学的语文教材，我的感触尤多。建国以来的各种教材，其中要算语文教材最不稳定了。这当然是由各种社会因素交汇所致，这里不遑细论。以每次的改编而论，虽有或多或少的改进，但整个框架结构，其科学性、系统性和目的性似仍不夠明晰。如与小学语文课本如何銜接和循序渐进，每个年级的听、读、说、写究竟基本上要达到怎样的程度，与大一语文的关联与界限又当如何作有机的贯通，这一切，似都缺乏统一的、全盘的和认真的考虑。姑举入选之文为例吧，《木兰辞》是小学、中学、大学都重复入选的课文，这还可以用各个时期、各个阶段各有各的读法和教法来解答；但如鲁迅先生的《药》，曾先后出现在高中第一册、第二册、第三册、第四册之中，也有选在初中第六册的。如此飘忽不定，编写者的意图委定令人难以捉摸。

要是我们反观自“废科举、开学堂”以来的国文教科书的编写，似不无借鉴意义。当时教育部只略定一些原则，而由各大书局聘请专人编写。诸书竞出，当然一半也是受商业利益驱使，但却出现了一些异彩纷呈的局面。就鄙见所及，其中就在四种教科书较有特色。

一部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高等小学国文教科书》四册，全是文言文。依稀记得第一册基本上以寓言、故事为主，辅以少量的浅近诗歌；以后各册，文选的篇幅逐渐加长，但总的来说，趸皆取短小浅显、内容健康的诗文。此书的最大特点是课文后的说明：有解题，有白话注释，又有白话译文，还有关于字法句法章法篇法的剖析。编选者以他们深厚的学力，广博的知识，细心耐心教为小学国文教材付出了巨大的劳力你精力，獅子搏兔，必用全力，这是值得我们肃然起敬的。随后世界书局也出版了一部相类似的教科书与之争胜；比较起来，说明要简要一些，尚有可观之处，但总体来说，似还谈不上后来居上。

一部也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由蒋维乔和许世瑛合编的《中等学校国文教科书》四册，原为旧制四年制中学教本。所选自然也是文言文，但只选文、赋而无诗；入选之文也是由浅入深、由短趋长的。其特点有二：一是重视比较，足以开拓读者的思路。如选了欧阳修的《纵囚论》，这是立论观点上的比较。又如选了苏舜钦的《沧浪亭记》后，下面又选一篇归有光的《沧浪亭记》，这是表现风格上的比较。这已开郭绍虞先生编选《学文示范》的先河了。二是圈点你夹评，：圈点很认真，夹评要言不烦，有很多都超过了《古文观止》的评点水平。但略显总评浮泛寡要，注释也较为简陋。

一部是朱自清吕叔湘叶圣陶三人合编的《开明文言读本》，另有吕叔湘写的《导言》。以素负盛名的作家和语言学家来编写，自然格外引起海内外的重视。其书运用当时的新观念来选材和说明，所选文字不限于文学，文选后列作者和篇题、音义、文法、讨论及练习。说明和注释都用语体，用语简洁得体，堪称学习文言文最好的入门书之一，到今天仍有一定的影响。

一部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由傅东华编写的《复兴初级中学国文教科书》六册、《复兴高级中学国文教科书》六册、《复兴大学国文》一厚册。这套书的最大特点是有一个完整的体系，而且脉络分明，每一学年甚至每一学期都有特定明确的教学要求。如以高中课本来说，第一至第四册全是文言，第一学年以文章体裁为主，辅以文言文斗。第二学年以文学源流为主，编排采取溯时代而上，而辅以修辞学。修辞学则采取美国专家的新说而加以改编，例证则取用所选的课文。第三学年五六两册以学术思想为主，而辅以逻辑学？各册中的辅助读导，若将其另辑成书也有相当的参考价值。其缺点是所选文章有时显得过长过深，特别是高中第四册，似超出了学生的实际接受水平，且也不大适合中学的课堂讲授。其简介和注释又未免过于疏陋，及不上《开明文言读本》的精要。但初级中学六册的编写，所选文字及各年级的辅助读导，就当时来说，却大体都是恰当可取的。

这几套书本皆为寒斋所藏，但在抗战的兵燹中已损失了大半，残存的也在“十年动乱”中籍没无余。所以现在只能凭记忆就印象最深刻者略具一二。由于历年来的不断折腾，有许多档案資料都以难以寻觅，象这些历代都为人卑视为“兔园册子”的教科书，也许很少有藏书家肯为它们保留一席之地，就是最大的图书馆恐怕对它们也会不屑一顾吧。所以这些各具特色的好读本，新课本的编写者未必能夠一一寓目，从而于参考借鉴中得到新的启发。我在这里提及诸书并无要求我们的教材“率由旧章”之意。当今古异时迁，选文自当有所更替，但也不能没有相对的稳定；更不能不顾“上承下接”和“左邻右舍”的关系。

鉴于这种种理由，我相信，中学语文教材的编辑方针还会有不断的、更切合实际的张进和充实，入选课文的编排必然会按一定的体系作适当的调整。但就目这而论，钱君主编的这部《中国中学生古诗文导读大全》，博采全国教材之长，的确当得上“大全”之号，不唯就课文而言是“大全”，即就导读来说也是“大全”。大而且全，对学生或自学者来说，可一编在手，不假外求。对于教师来说，却未免会有乐中之忧。所乐者与学生同而所忧者异；忧的是，过去的教学参考书，只供教育专用，大可作为“枕是秘书”来对待。如今宝库公开，人我共享，教师便不能照本宣科；如无新见异闻，学生必欠伸思睡。然而这只是问题的一面，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一种压力反而更可引起教者的慎思明辨即如本文开头所说的启迪心灵开拓眼界。《礼记•学记》云：

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兑命》曰：学学半，其此之谓乎！

这些古人有得之言，敬为读此书、用此书者诵之。是为序。

- 注：《兑命》即《尚书•说命》，《礼记》引文都作《兑命》。“学学半”《说命》原文作“唯敩学半”。敩，童效，即教也。这是说教人只居学之半，因为不论自学或教人都是在学。